【流年】等待一个将死的人(小说) 

笔名情感日志2022-04-28 12:28:202

春天刚过,突然来了一场洪水,把米河上的石拱桥冲垮了,还来不及修复,便传来阙越要回来的消息,村子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。大人不让孩子们乱跑,严令他们呆在屋里。正在搭桥的人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,中午时分,懒散地躲到山坡上的树荫下,等待一个将死的人通过他们草草搭起的浮桥。

洪水还没有消退。水位那么高,水流那么急,如果没有桥,我们便与世隔绝,即使对岸有金子,我们也无法泅渡过去。浮桥刚刚搭成骨架,上面散乱地铺了一些草皮和树枝,按理说,得铺上一层沙石和木板,还得多打几根稳固的木桩,但这些事情都还来不及做。湍急的河水不断地冲涮着浮桥,存心要把浮桥整个地冲走。在岸上观看搭桥的闲人早已经走了,但我不能一走了之。我在焦急地等待着哥哥从镇上回来,希望他能赶在阙越之前到家,别沾上了晦气。妈妈也已经迫不及待了。她等待着哥哥的药。她永远把康复的希望寄托在还在途中的药。

妈妈已经病了好久,一直躺在床上,即使把全身的气力收集起来,也无法自己爬起来。哥哥一大早就到镇上抓药了。出发的时候,浮桥还没有搭起来,几个搭桥的人将他举过头顶送到了对岸。过了米河,一路上似乎再也没有阻隔。如果不像上次那样,不计后果地用妈妈的药费买票进镇电影院看一场电影,他也应该回来了。

大路上看不到人影。炽热的阳光晒得水面都快要冒烟了。田野里被暴雨恣虐过的水稻东倒西歪。因为没有了桥,我们不用上学,天空变得比平常更加辽阔。我独自守在断桥的对面,站在旧磨房的屋檐下遥望。

搭桥的人没有声息,估计他们已经睡着。我饥肠辘辘,与妈妈的病情相比,现在我更担心哥哥。

从大路的尽头来了一个骑车的人。顺着弯曲的黄土路慌慌张张地来到了河对面。他是邻村的人。他对我说,阙越已经回到鸽子铺。那就只有二三里路。

“你见到我哥吗?”我问。

他说,你哥是谁?

我说,他光着上身,瘦瘦的,手里拎着一副药,走路一拐一瘸的。

他说,我只看见阙越——阙越回来了,你还愣着干什么?

我在等我哥。

那人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不回避,悻悻地说,沾上了晦气你妈会骂死你!

我想骂我哥。他应该趁着大路还干净,快点回家,阙越经过的路就有了晦气……

那朝着山坡上搭桥的人喊:“你们不要睡了,在一个快死的人面前睡觉,你们会比他死得更早!”

山坡上的人一骨碌爬起来,一边打哈欠一边骂人。

“他人回到哪里了?”他们问。

那人说,到鸽子铺了。

山坡上的人有些慌乱,但不屑跟骑车的人说话。骑车的人过不了河,推着车顺着河岸往北,在杂草荆棘中仓惶疾走。

阙越是我们村出去的读书人,其实也没读过多少书,认得的字也未必比我爸多,只是声音好听,会念稿子,有一天莫名其妙就成了镇文化站干部,不久成了县广播电台的播音员。每天傍晚,村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他在广播喇叭里说话,好像是,他是一个很要紧的人物,向全世界的人讲话。妈妈对我说,我一生下来就能听到阙越的声音了,比听到我爸的声音还早。那声音好像是从好远的地方传来的,代表着权力和威严。虽然对他的声音耳熟能详,但我只见过一次他。很久以前,他回过村里一次。村里的人说,阙越只回过两次米庄。第一次回来,跟阙元的妈妈结婚,第二年有了阙元。第二次回来,我和阙元都已经八岁了。他回来那天,是一辆草绿色吉普车送他回来的。村里听说他要回来,学校停课让学生平整了道路,清理掉了村口乱七八糟的垃圾,挂上了红色的横标,有人敲锣打鼓,有人指挥我们喊热烈欢迎。一张嘴,黄色的尘土便乘虚闯入我们的喉咙。那辆吉普车,方方正正,摇摇晃晃,从大路的尽头回来,一直很争气,转了十几个弯,扬起的漫天黄土,遮蔽了太阳,遮蔽了村庄,然而,在过石拱桥的时候,突然熄火了,像一个人突然断了气。吉普车就抛锚在桥的拱顶上,把整座桥都满满地霸占了,无法通过的蚂蚁都堵塞成长长的队伍,比道路还长。

阙越从吉普车上缓缓地伸出一只黑色的皮鞋,过了好一会,才伸出乌黑的头。整个人出来时,把怯生生的阙元吓得往我身后退,拽着我的衣角躲在人群里。阙越人很高大,一身海军蓝中山装,双手反握在背后,肚皮微微鼓起。他向桥的两头扫了一眼。他的眼睛像麻雀的眼睛一样小,却很逼人。我看到了他冷若冰霜的脸,跟广播里的声音一样冷。一些远远围观的人觉得无趣,散慢地走开了。

阙元的妈妈叫淑媛,是远近公认的美人,年轻,身材高桃,皮肤白净,穿着整洁,五官匀称好看,做人做事低调,说话和风细雨,与人十分友善,虽然也干农活,但一点也不像农村的人,人们说她比县文工团的演员要好看得多。我觉得也是。我妈妈就没有那么漂亮,为此她伤透了心,因为爸爸经常拿淑媛跟她对比。

淑媛欣喜地迎上去。但阙越并没有正眼看她一眼,背着手,旁若无人地从她身边走过去。过了石拱桥,阙越从人群中发现了阙元,也只是向他点了点头,然后顺着弯曲的黄土路回家。阙元和他的妈妈远远在跟在他的身后,自始至终不敢接近他。路上,阙越抬头看到了电线杆上挂着的喇叭筒,阴冷的脸上才露出灿烂的得意之色。

阙越回到了家里。一个庭院,四五间瓦房,是他祖上留下来的,听说他要回来了,淑媛提前请人修葺了一番,把猪栏鸡舍收拾干净,但依然显得年久失修。阙越环视一周,似乎很厌恶,好像是,这是别人的家,没有一处能安放他双脚。淑媛让阙元给爸爸端椅子,阙元不敢,躲到了屋里。淑媛试图靠近阙越说说话,说说家里的情况,商量祖坟修整,此时传来吉普车引擎发动的声响。司机鼓捣一番后,吉普车重新点着了火。

“我得走了。”阙越对自己说,“台里……县里一分钟也离不开我。”

淑媛终于大胆地说,吃了饭再走吧,米都已经放到了锅里,鸡肉炖一会就好了。

“我能回来看一眼已经不错了。”阙越说,然后踢开院子栅栏虚掩的门,越过甘蔗地,沿着桑树茂盛的池塘边往前走,经过我家门口,觑了一眼我家脏乱的庭院,脸上马了露出厌恶的表情,转过老水井,就走到了大路上,往石拱桥方向走去。低着头,弯着腰,他的两只手,始终反握在背后,一跪下,那样子就跟行刑时的死囚差不多了。

在路上,有人迎面而来,躲不过去了,笑眯眯地问阙越:“阙主任又要走啦?”

阙越与那人拉开好了几步,才回头用手指了指电线杆上的喇叭回答说,我不走你们能听到我的广播吗?

他说话的声音没有广播里的好听。苦涩、干枯,酸溜。

听说淑媛也到过县城的,但只去过一次,带着还在襁褓中的阙元,回来闭上门哭了一天,从此再也没有到过县城。淑媛对村里的人说,阙越在县城里很忙,她不忍心再去打扰他。

淑媛很爱丈夫。自家鸡生下的鸡蛋舍不得吃,连阙元也不让吃,攒够一竹篮了,就送到镇上去,交给镇广播站的老郭,托他到县城开会顺便给阙越捎去,阙越要补身子,身子不好,中气就不足,播音就没有劲头,就不能一口气说那么多的话,特别是他的嗓子,需要鸡蛋润湿。有时候,淑媛给老郭送新攒的鸡蛋,发现前两次的鸡蛋还在柜台上搁着。老郭说,两三个月没有机会到县城开会了,要不,你自己亲自给老阙送去吧。淑媛说,我不能去打扰老阙的工作,还是等你有机会了再给他送去。老郭说,恐怕鸡蛋都坏了。淑媛说,坏了也要给他送去。

老郭是个老实人。他忍不住对淑媛说实话,你家老阙呀,也不吃鸡蛋,嫌腥味重,每次给他送鸡蛋,他都让我直接送给六楼的那个女人了——一个年纪轻轻便丧偶的湖北女人,说话娇滴滴的,对我都不正眼看一眼,还嫌我鸡蛋送得迟了,那样子,好像这些鸡蛋是她下的,现在由我奉还给她一样。

淑媛惆怅了一下,还是把鸡蛋留下来,说,继续给他送去吧,鸡蛋到了他手上才有用。

那时候,我们以为阙越每天广播前都吃了鸡蛋,因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股鸡蛋的芳香,惹得我们边听广播边流着口水。后来阙元忍不住道出了真相:“我爸根本就不吃鸡蛋!”我们顿时就觉得阙越的声音没了鸡蛋的气味。

“只有青菜的味道。”

“不是,是咸肉的味道。”

我们从阙越的声音里闻到了各种与菜肴有关的气味,但每一个人的判断都不尽相同,并为此喋喋不休地争吵。

阙元说:“你们不要吵了,那是狗屎的味道!”

阙元懂得生气了。因而,我们不再各抒己见,一致认同阙元的看法。

“不错,是狗屎的味道。”我们附和着说。

但阙元还是为每天听到阙越的声音而自豪。他说,哪怕我爸在我的两只耳朵里塞满了狗屎,我也喜欢。

平日里,我们看不出淑媛有什么忧伤。她乐善好施,不争强好胜,明明吃亏了也不计较,跟村里的人关系很好,人们都同情她,替她可惜,但谁也不愿意跟她提起阙越。不是前年就是去年年初,有人故意将村里的广播电线剪掉了,有一段时间听不到阙越的声音了。开始的时候,大家不太适应,后来慢慢习惯。淑媛也没有表露出异样,广播对她而言,似乎早已经无胜于有。但不久前镇广播站的老郭带人将广播电线重新接起来,还将旧的广播换成新的,声音一下子变得清晰而高亢,好像给村里的每一个耳朵都安装了喇叭筒。只是,广播里再也听不到熟悉的阙越的声音,人们既惊讶又幸灾乐祸。

“阙元,广播里没有你爸爸的声音了,是不是你爸爸死了?”

阙元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,不再在伙伴们面前提他的爸爸。但他断然否认他的爸爸已经死了。

“我爸昨晚还回来过,天没有亮又赶回县城去了。”阙元煞有其事地说。

我们将信将疑。然而,很快便有了消息。是今年年初,我们正在课堂上上课,校长突然闯进教室,把阙元拉到长满了苔藓的走廊上说,你爸快死了,你妈叫你跟她一起去县城,看看你爸。

我们都听到了。阙元既惶恐,又兴奋,回到座位上收拾东西,低声对我说,我终于可以去一趟县城了。

阙元要随他的妈妈去县城照顾爸爸,向校长请了很长的假,长到他一回来就将是暑假了。他做好了在县城长时间停留的准备。然而,出乎意料的是,他中午出发,傍晚便回来了。而且,他们并没有到达县城,而是刚到镇汽车站,老郭便将他们母子拦截住了。

“老阙老早就打电话叮嘱过我,不准你们去看他。”

淑媛说,人都快死了,我能不去看看吗?

老郭说,老阙是一个很严肃认真的人,一不高兴连广播电台都敢砸了。

淑媛说,那我怎么办?

老郭说,种好你的地,带好你的孩子,一切照平常办就好。

淑媛说,我去邮局给他打个电话吧。

老郭说,他在医院里,哪方便听电话——他要是愿意听你的电话,也同意你去看他了。

淑媛就在镇汽车站前门的老槐树下坐了一个下午,看着最后一趟去县城的班车离开后才回家。阙元无所事事地陪着妈妈坐了一个下午,想不明白,为什么去一趟县城那么难。

阙元随他妈妈回到石拱桥时,再也不愿意回家,赖在桥墩上黯然神伤。淑媛回头催促了几次,他依然顽皮地抱着桥墩。淑媛快要生气的时候,他的泪水突然就哗啦啦直下。

“爸爸真的快死了,丢下我们不管了。”阙元说。

淑媛去瓣开阙元的手。阙元死活不放。

“桥快要崩塌了……你放不放手?”淑媛说。

阙元相信淑媛的话,赶紧离开桥面,呜呜地哭着回家。

阙越快要死的消息从年初一直传到现在,却始终没有他的死讯,使得日子漫长得看不到尽头。校长似乎对遥远县城的蛛丝马迹了如指掌,隐约透露了阙越的病情,是肺癌。喜欢喋喋不休的语文老师对我们说,一个人说话说多了,肺部就受不了,就会得病,因此,当教师和播音员迟早要死于阙越这种病。阙元开始为自己的爸爸快死而心灰意懒,坐在课堂上有时候无缘无故就哭出声来。开始老师还安慰他几句,后来就习以为常,视若无睹。那场洪水之前,终于传来了阙越的消息。

他要落叶归根,要死在自己的家乡,要把生命中最后一口气留在米庄。

消息一传来,村里早已经骂声一片,平时不回来,非要临死才想到还有一个家,还有一个米庄。米庄也不缺他最后那一口气呀,他回来干什么?但他们心平气和之后觉得阙越这样做无可厚非,这里是他的家,落叶归根是他的权利,况且,一个人活着回来总比变成一只骨灰盒被带回来要好得多。

淑媛开始手忙脚乱地准备,半夜里还撑着灯张罗。阙越嫌恶家禽的气味,她就把尚没到出栏时候的猪卖掉了,把猪栏里里外外清洗了一个下午。鸡屋被转移到离院落很远的旧瓦窑去了。阙元一棵一棵地拔掉了院子里所有的杂草,铲除无处不在的苔藓,将所有可能存在的鼠窝全部捣毁,把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扫掉,把蚁穴严实地封死。阙越睡过的房间被收拾得像宾馆一样整洁,床单和席子是新的,窗帘换成了淡红色,像新婚燕尔的洞房。碗筷也是新的。破旧得难看的东西全被堆放到墙角烧掉了。淑媛很紧张,生怕有百密一疏,反复梳理,能想到的细节都已经做到了尽善尽美,就是恨不能将自己也变成新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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